第72章 采生折割(六)_给渣受送终(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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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采生折割(六)

  医生把傻子弄进诊所里间按着给处理了伤口。

  傻子不懂忍耐,一疼就动来动去,“哎呀哎呀”地又嚎又哭,医生没办法,最后找了两个护士过来按着他的头,弄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勉强把伤口处理完。

  “继续按着,还要打一针破伤风。”医生被吵得脑仁疼,嘱咐完护士后,转头问宿郢:“他破伤风过敏吗?”

  宿郢往手机上打了三个字:不知道。

  “那做个皮试好了,等下……”

  医生正说着,方一突然打断了他:“多少钱一针?”

  “十五块。”医生站起身来去饮水机前拿了个纸杯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这是他不过敏的情况,要是过敏的话,就要打一百多的,这个就贵了。不过贵最好也打,他头上的伤虽然不深,但是还是有那么一大片,而且伤口比较脏,又伤在头上,多少还是要注意一下,虽然感染破伤风的几率不大,但是……”

  说到这里医生没继续说了,把水往宿郢面前推了推:“多喝点水,大夏天的,我看你嘴皮有些发白,这几天连续高温,别中暑了。”说完又对方一道,“你要喝就自己去倒,饮水机下面柜子里也有纸杯子。”

  方一说:“你先给他做个皮试,看过不过敏。”

  医生冷笑一声:“过敏就不给打了?”

  总有那么些人,宁愿抱着钱死也不花出来给自己治病,总有种侥幸心理,觉得自己能抗能拖能挨过去,也确实,是有那么一些人挨了过去,但还有那么一部分人是没那个运气挨不过去的,于是到了最后,快死的时候,又把钱全部抱出来一股脑塞到医生手里,哭着跪着求着让人救他。

  能救吗?有的能,有的不能。可不管能不能,光最后那一下,就足以将之前攒下来的财富飞快地挥霍个干净。

  医生吩咐护士过来做皮试。

  傻子似乎格外怕针头一类尖尖的东西,针头还没挨上他就缩了好几回手。之前疼的时候是嚎哭,除了觉得他吵倒没别的什么,但现在不过扎个针,却被吓得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也不嚎也不叫,但眼里流露出的惧怕让人难忘。

  “别怕,不疼。”

  护士安慰的声音刚出来,傻子眼里蓄满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虽然穿得脏又破,但长得还是不错,哭起来格外可怜,小声抽泣着让护士姐姐别戳他。护士看他人傻乎乎的样子,难免起了恻隐之心,轻言絮语地安慰他,拿出平时给小孩扎针一样的哄法儿来哄他。

  “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一样,你知道蚂蚁多小吗?就这么这么小,咬一口一点也不疼,真的,你相信姐姐吗?”

  傻子哭着点点头。

  “那你闭上眼,我说开始,你就数三下,就好啦。”

  傻子顺从地闭上眼,在护士说“开始”时心里默数。皮试就是几秒的事情,护士动作得又小心又快,扎进去确实不疼,她说开始时,针就已经扎进了皮肤里,等针管抽出来时,傻子还没数到三。

  “是不是不疼?”护士笑道。

  “嗯。”傻子眼中带泪,咧嘴笑了起来,鼻水流了下来,显得很滑稽。护士连忙给他扯了点纸,让他擦擦,他一边擦一边傻傻地说:“原来被蚂蚁咬真的不疼。”

  医生站在旁边看着他哈哈笑:“傻蛋子。”

  方一在一旁看着看着,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将手里的两百块攥得变了形。

  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都他妈在笑什么!

  闭嘴!闭嘴!闭嘴!都闭嘴!

  为什么都那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有什么可笑的!在笑谁呢?笑我?

  不准笑,不准笑!再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起的情绪太喷涌,方一仅剩的一只眼前突然一黑,脑子嗡嗡嗡地响了起来,耳朵一下子蒙了起来,仿佛罩着一层东西。全身的毛孔瞬间打开,汗水争先恐后地浸出了皮肤,本就有些发黄的脸更加暗沉,嘴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起来。

  一瞬间罢了,他就没了丁点力气,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几近窒息,握着钱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他试图用手去撑地,但手掌撑在地面上并没有什么用,没力气的是胳膊,身体的重量压在胳膊上,连晃都没来得及晃,胳膊肘一弯,他就向身侧倒了过去。

  一直关注着方一的宿郢见状,在人往下倒的时候就连忙过去扶他,可没来得及,人还是摔在了地上,连带着滑板也跟着翻翘了一下,滑到了一边。

  “咚!”头磕在水泥地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方一晕过去的前一秒,看到了那个多管闲事的哑巴的脸上露出了担忧着急的神色:紧紧皱着的眉,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无声的唇形。他把他搂在怀里,用手掐着他的人中,浑身很麻木,他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但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

  啊,被人抱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在选择以自杀的方式脱离上个世界的时候,宿郢就已经想好了,这个世界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再接触任务对象。

  上个世界最大的败笔就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以为自己能够抵抗系统的控制,就算待在柏城身边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过度自信的结果当然并不好。到最后离开时,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是因为他被系统控制了还是自己真的动了感情。

  离开柏城时,他最后说的话那些话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你说,这个世界是真的吗?】

  【我跟周卑、赵果都是一个人,所有的任务对象都是一个人,你只是一个做任务的……人。】

  【谁给你的任务,是系统吗?它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是接近我吗?应该是的,你跟苏印、吴郁都是被派来接近我的,或许还有别的要求,比如要对我不离不弃之类的,是吗?】

  【我猜对了吗?对了吧。不然的话,你怎么会对我说出‘不会离开’这种话呢,你看我现在这幅鬼样子,头发没了,眼睛没了,脸烂了,像鬼一样,连我自己看了都想吐。如果不是因为任务的话,你怎么可能会亲我、还跟我做.爱呢?如果不是任务的话,可能早吐了吧。

  】

  【够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走。】

  【走吧。】

  于是,他走了。

  离开柏城后,宿郢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柏城把这一切装到肚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他或许不会走,可能就像曾经跟周卑和赵果时一样,跟柏城就那样过下去了。

  退一步,如果离开那天,柏城追出来后但凡跟他说一句“别走”,或者什么都不说,拉着他回去,那他也不会走。毕竟柏城救过他,给他挡了硫酸,于情于理,他都该照顾他。

  可柏城没有。

  他是怎么过的剩下七年,宿郢不知道。

  他是怎样养含笑而终的,宿郢也不知道。

  宿郢知道的是,当他看到方一脱了衣服露出那一身被硫酸泼过的身体时,当他摸到方一那装着根海绵的裤管时,当医生检查完方一的全身,告诉他方一的眼睛可能有问题时,他无法抑制地想起了柏城,想到了他们最后见的那一面:那丑陋的老男人蹒跚着追了出来,在他要靠近的时候,又惊慌失措地转头离开,仅剩的一只眼里流着不自知的泪水,他一句话也没说,却像说了很多。

  同样的伤,同样瞎了的眼睛,同样瘸了的一条腿。

  这老男人是在恨他离开的早吗?还是觉得他会认不出来他,所以在这个世界非要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你看好了,我是柏城。

  未免太过了一点。

  “还好是在诊所里头昏倒的,要是在外面,高温加低血糖昏厥,保不齐就休克到死了,这娃血压很低,严重营养不良,发育不太好,看起来十五六,估计实际年纪还要大上几岁。”医生看着握着方一的手、皱着眉的宿郢,说,“前些年这样的乞丐到处都是,后来城市规划整顿,这种乞讨团伙被严打了几年,打散了好几个拐卖儿童迫害儿童行乞的组织,这种残疾人上街的就不太多了,偶尔有一两个还是不那么影响市容的,这娃还算是好的了,只不过端了个腿,身上留些疤,至少还有一条腿、两只手是好的,脸也没怎么。”

  一边的护士也附和:“是啊,前些年还见过被弄的手脚畸形,四肢都断完了,路不能走,饭没法吃,只能靠人贩子活着的,那才是惨。”

  另一年轻护士越听越愤怒,啐道:“干这些事的都是畜生!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的!”

  “人各有命吧。”说着,医生叹了口气,又看了眼在一边自己跟自己玩、像是什么都没听懂的傻子,问宿郢:“对了,之前听你们说话……听你手机跟他说的话,你们是今天才认识的?”

  宿郢点点头。

  “那你也真算是好心人了,算了,看在这两个娃和你年纪都不大的份上,我也算做个好事,今天的药钱就不收了,现在残疾人找工作想混口饭吃确实不容易,钱你就自己拿着,买点吃喝的,不要太克扣生活,不然到时候跟这娃一样,说昏就昏了,年轻人猝死的案例也不是没有,自己注意这点。”医生把宿郢之前给他的一百块掏出来塞回了宿郢手里。

  宿郢推了两回没推过,就把钱收下了。一个是他自己现在确实没钱,也确实需要钱勉强活上几天,再一个,这医生看起来是有个性的人,跟这样的人推来推去就没意思了。

  他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医生您的恩情我记下了,之后等我赚了钱,一定会回来报答您。

  医生看了看伸过来的破手机屏幕,嗤笑一声:“报答什么?你跟他们又没个什么关系,该报答也是他俩报答,不过我看这娃……嗬,还是算了。你把他扶起来,再给他喝点糖水。”

  注射完了葡萄糖后,方一立马眼珠子就动了两下,神志清醒了。他浑身重得像在水里负重了一坨沉铁,冷汗顺着额角边滑下,张着嘴喘了半天的气才勉强恢复了点力气。

  他听见那医生在唧唧歪歪地说着什么,像是在说他,可他已经没劲儿生气了,只觉得饿,饿得浑身都要蜷起来。他这才想起他中午本来就只拿了一个白面馍馍,却因为傻子喊饿,把馍馍给了他,自己没吃,结果傻子还嫌弃他的馍馍不是糖的。

  医生对护士说:“我抽屉里还有盒饼干,去拿给来给他吃。”

  “好。”

  方一浑身发软,意识模模糊糊。

  耳边朦朦胧胧的,隐约间,他听见一个机械女声:“有关系,以后方一就是我的家人,我报答您,等于他们报答您。”

  医生没有太在意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事情,一个乞丐,一个傻子,一个瘦成排骨的麻杆年轻民工,报答能报答到什么程度?他只当自己做好事,根本没把宿郢的话放在心里。

  说来说去,也不过一百多块的恩情。

  哦,不,两百多块。

  傻子的皮试没过关,过敏,就给打了针贵的。护士还是像之前一样哄着他打了针,不过这回打的时间不止三秒,傻子动了一下,屁股就给扎青了,疼得他嗷嗷叫,搞得护士不得不送了他两个口香糖才把他成功哄住。

  方一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爬到自己的滑板上跪坐好,期间宿郢本想帮他,但被他不识好歹地打开了手。

  走的时候,方一把两百块留下了:“药费,谢谢医生。”

  一共一百七十八,剩了二十二。拿到找零后,在医生兴味十足的表情下,他推开玻璃门滑着滑板走了。傻子是他的跟屁虫,见他走了,嘴里喊着“方一方一”急吼吼地跟着跑了。

  宿郢跟医生点点头打了招呼,看着方一头顶上空渐渐消失的“任务对象”四个红字,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方一住的地方已经算得上是城市最边缘了,离天桥约有三公里远,平时他滑着滑板过来需要近一个半小时,握铲子的手心全磨的是厚厚的发黄的老茧,全身上下最有力的部位就是他的胳膊。

  冬天他很少跑这么远出来乞讨,基本都是三天一次,平时则趁着中午暖和跑出来一次捡垃圾卖钱。出来的时候会背着家里的小音箱,去天桥和人多的地方卖唱、吹笛子,很多好心的人会看在天气寒冷他还“卖艺”的份上给上几块钱,以示同情。

  夏天的时候就比较方便,背着破音响出来,或者只带一根笛子,待累了不想回去就直接睡在马路边、公园里、或者汽车站广场上,不用怕睡着了不小心被冻死,也不怕谁来跟他个脏了吧唧的乞丐过不去。但为了以防万一,他的包里还藏着一把水果刀。

  如今的社会,因为骗子横行,城管不定期巡逻,纯粹的乞丐已经讨不到太多的钱了,只有展示点才艺才能让人觉得他自立自强不是骗子。为此他去学了唱歌,学了吹笛子。

  唱歌唱得好、运气好的话,每天能有五六十块的收入,偶尔碰上慷慨的了,一天能有□□十,像今天一天两百多的情况更是极少数,至少这一年都没有过,除非撞了大运。

  今天拖傻子的福行了大运,可非常不幸,他又碰上了个哑巴。钱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被哑巴扯去消费了。

  不就是头上破个皮,就要这样消炎那样打针的,他当初腿被截肢,身上被泼了硫酸都没去医院里,还是人贩子找的黑心医生随便包扎包扎就给处理了。

  他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嘁,是少爷命的到哪都是少爷命。

  宿郢一直跟着方一和傻子身后,因为方一滑得慢,他就走得慢。轮子在砖地上硌得“咕噜噜咕噜噜”地响,像沉沉的行李被拖在地上。

  走了一会儿,方一可能累着了,停下来喘了口气,转过头一看,宿郢还跟着他。

  “你别跟我们。”方一说。

  宿郢见他说话了,低头要在手机上打字,但方一不听他的,转头跟傻子说:“滑不动了,你拉我走。”说着,把滑板前边儿的一根打着结的麻绳递给傻子。

  “好,我拉你!”傻子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这两个月他跟方一跑了无数回天桥,也自愿当了无数回拉磨驴,这种事干着算得上是轻车熟路。他接过麻绳,拉着最前边儿大大的结就倒退着往后拖。

  滑轮非常灵活,一拉就快速地滑了起来,傻子后退着小跑起来,忘了脑袋疼,嘿嘿地笑:“方一你看!我拉得快不快!”

  “看路!”方一猝不及防被他拉得差点摔下板子,却见前方一个粗壮的电线杆,傻子直直地撞了上去,受了伤的后脑勺磕在柱子上,顿时疼得他松开拉绳的手抱住头蹲了下来。

  失去了控制的滑板往一边甩去,方一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出去。旁边好死不死就是一家小理发店门口的石头台阶,头要是碰在上面准要开瓢。摔下去的一瞬间,方一忍不住闭上了眼。

  “咕噜噜噜噜噜……砰!”滑板滑摔出去滑行一段时间砰到了墙边上,停了下来。

  方一死死地闭上了眼,头摔了下去,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与此同时,旁边传来一声因疼痛发出的闷哼——是那个哑巴,他把手垫在了他的头下。

  不出意外,宿郢的手被压得破了层皮,本就没什么肉骨头凸起的手背猛得撞在台阶尖锐的棱角上,顿时一阵钻心的疼,手指都伸不直了,疼得不受控制地卷了起来。额角冒起了冷汗,但他还是忍着疼,把方一给扶了起来。

  傻子还蹲在一边儿疼得哭,周围路过的人不时回头看看他们,可能是觉得那么大一人了还当街抱头哭有点奇怪。

  方一起来后,把宿郢僵着的手拉着翻过来看,这一看就火了,冲着傻子吼道:“哭哭哭,除了哭你还会个撒!你怎么不去死了!”

  宿郢的手背血青了,破了皮,虽然没流血不算严重,但方一还是怒了。

  突然冒起的火,无法控制的情绪。胸口里像突然被大火灼烧,火燃烧上头的时候,他几乎喘不上气,不得不捂着胸口大口地急促地喘。胸口隐隐绞痛,一种无法宣泄的愤怒占据了他的头脑,眼前又开始出现麻麻的黑色小点。

  一瞬间,他又想到了血,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杀人。

  方一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吸气呵气的样子像哮喘病人一般,宿郢给吓到了,连忙扶着他的后背一手给他胸前顺气。他来不及打字,只得摇着头,一遍遍地对着方一好着的那边眼睛比口型:不疼,没事。

  宿郢把方一搂到怀里,拍着他的背,然后拉开些,冲他笑笑。

  我没事,你别担心。

  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哑巴一遍遍地给他做口型,情绪竟然奇迹般地快速平缓了下来。呼吸慢慢地降低了节奏,顺了下来,而冲上脑子的血也逐渐降了下去,眼前再次恢复了清明。

  他用一只完好的眼盯着哑巴微笑的唇角,不知怎么,心里竟觉得有些怪异的滋味涌了上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在那感觉上来后,他再看哑巴时,就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碍眼了。

  他看着哑巴去把滑板捡了起来,放在他旁边,继续跟他比了两次OK的手势,做嘴型:我没事。

  做完这一切,哑巴去了傻子那儿,傻子还在哭,眼泪鼻涕一大把全往胳膊上糊。宿郢有些无奈,过去看了看他的伤口,发现没什么大碍后,去理发店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包纸出来,抽了一张给傻子擤鼻涕。

  傻子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的纸,哭得抽噎。宿郢没办法,只好把纸摊开捂到他鼻子上,这下傻子知道了,就着他的手就开始擤,连擤了两张纸才好。他把傻子拉着站起来,然后返回到方一身边。

  方一已经爬到了自己的小滑板上坐好了。宿郢拉起滑板前边的麻绳,试着拉了一点点,了解好该用力的程度后,走到了傻子身边拍了拍他,指了指前方,然后回去拉着方一的滑板往前走。傻子也不是完全的傻,他多少还有个三四岁的智力水平,被方一骂了后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之后的一路上都安安静静地跟在后边儿走。

  特殊的三人组合走在路上,不知道引起多少路人的回首。

  雨后的天凉凉的,地上湿湿得泛着泥土的味道,宿郢在最前边儿走着,他并不知道路在哪里,只是往前拉。

  不过,他不知道也没关系,有人会告诉他。

  “左边。”

  “往右拐。”

  “直走。”

  ……

  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一条刚修的水泥马路上。水泥路两边,是刚修的鬼城。

  前些日子市里炒房热度高,到处都是修房子建房子的,房子一路从市繁华地带修到了城郊,再从城郊修到了只有少数老年人在这里养老的荒郊野岭。

  方一住的地方就在这里,荒郊野岭。他的房子在鬼城的边缘,在堆着一堆废弃物和垃圾的地方有一排矮小破旧的平房,平房的面墙上已经被挨着画了好几个红色的圆圈,圈圈里头写着一个“拆”字。

  平方外头不远就是乱七八糟的工地垃圾,用剩下的木板水泥之类的,臭倒是不臭,就是灰尘大。这里的地有一小片是泥土地,没有铺砖也没有水泥,平时一脚下去就是土,今天下了雨,就成了泥浆。方一要从这里过去,估计很麻烦。

  宿郢走得快到泥地停下来回过头看方一,是想问他要怎么过去,拉滑板肯定是不好拉了。

  “谢谢,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好心人。”方一说。

  “……”宿郢还没打算走。他把手机掏出来,文字转语音:“我送你回去,你家是哪个房子?”

  “红色门那个。”

  宿郢看了一眼,一排房子里只有一个是红色铁门。他弯下要把方一抱起来,这小孩儿人瘦得不得了,估摸着只有八十来斤。现在的这个身体,民工王大秋也很瘦,但人毕竟是干过工地的,人瘦是瘦,但是精瘦,平时经常抬重物,力气还是很大,抱个方一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他抱着方一先走了,傻子则很有眼色地提着滑板子跟在了后头。

  淌了一脚的泥水,淌到了红铁门前,铁门前是水泥地了。他放下方一,让人取钥匙,他开门。方一没取。

  “送到这里就够了,谢谢好心人。”方一顿了顿说,“屋里没什么好招待你的,我给你二十块钱,你的手……”

  宿郢打的字转语音也响起来了:“我送你进去再走。”

  “不用了。”

  宿郢站着不动。

  “谢谢你好心人,你快走吧。”

  宿郢还是站着不动。他不动,方一也不动。不知道方一在坚持什么,明明都到了门前头,硬是不让宿郢进,非要让人走了才行。

  两人对峙了整整五六分钟,最后宿郢妥协了。他继续打字,机械女声响起:“你确定这是你的家?”

  万一不是,他就白送了方一过来。送人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知道方一的住址,既然柏城以这样的方式来向他展示存在感,那他也没办法熟视无睹。

  “是我们的家!”方一还没回答,傻子在一边提前抢答了,“我们家里有很多宝贝,不给你看!不让你进去!”

  宝贝?

  傻子继续说:“方一说,坏人没有了,就不会抢我们的宝贝了!除了我们,谁也不能进去!”

  宿郢到底是没进去成,但为了证实这确实是方一的房子,于是让方一拿钥匙开了锁,目送他们进了门,关上门。

  没撒谎就好。

  明明上辈子还是人中龙凤,穿金戴银人参鲍鱼,这辈子却落到了这个地步,柏城这个老男人真是心机深沉,知道他心软,所以这辈子才投了个这样惨的胎吗?从社会最顶层到社会最底层,让他想彻底远离都做不到。

  不管呢?

  还是管呢?

  他靠着红色的铁门看着天,歇了一会儿,起身叹了口气,离开了。

  而此时,铁门对面的方一听见他离开后,也起了身,对着傻子比了个“嘘”的手势,拿起门后头放着的拐杖,杵在腋下,慢慢地朝屋里走了进去。

  屋里拉着窗帘,黑漆漆一片,他拉了下门口的灯绳,屋里才亮了起来。灯并不太亮,是昏黄色的,印着屋里的一切东西老旧又沉默。

  他杵着拐杖走到桌边,按响了最里边靠着墙的音响,音响咔咔咔地响了几声,拉扯着磁带放出了同样年代的歌声: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曾经他也有过家,可是却说没有就没有了。不知道多少次做梦梦到那辆越来越远的长途汽车,他恨自己没听妈妈话下了车,丢了自己的家。从此,他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家,只有疼痛和惩罚的世界,成了一个卑微下贱的人。

  谁不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而我只能孤单的孤单的寻找我的家。

  落到人贩子手里,疼痛是必学的一门课程。因为痛了,才会怕;怕了,就听话了。不听话,硫酸就泼上来了,不是一次性泼,是一点一点地分着批次的,因为怕他一次性流血过多死了,还得花钱救活。

  没有一次是不疼的,每次都疼,只是有时候疼,有时候很疼,有时候特别疼,还有疼得想死。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也不知道人原来还可以在生死之间选择死亡,所以就忍耐着一切活下来了,只是偶尔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会活得连畜生都不如。

  后来,当他明白死亡的意义时,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磕头乞讨的日子里麻木了。他什么也不想,每日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发呆,磕磕头,日起月落,年复一年。

  他以为,他的一生就这样了。却没有想到,偶然的一瞥,他看到了他的妈妈。

  录音机的旁边,放着一张手绘画。画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三个火柴人,根据造型可以看出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中间还有一个矮个儿的小孩,小孩的头顶上写着“宝宝”两个字,那是他前两天自己画的,在杀了那两个人以后。

  在那之前,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想家,不然的话就会遭到惩罚。

  “妈妈,我那天好像看到你了,但是你不认识我了,走得很快,我没办法追上你。今天我也去等你了,但没看到你。”

  “妈妈,我看到你有了新的孩子,他个子比我还高,长得也比我好看,你是不是更喜欢他,不喜欢我了,你……是不是忘掉我了?”

  “不,你应该没忘了我,他也叫宝宝,你肯定是把我的名字给他了,但是你怎么能把我的名字给他呢?我不喜欢别人用我的名字,傻娃用我的名字,我都不让他用。”

  “妈妈……我好想你,好想爸爸,我好想回家。”

  方一看着那张图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我今天还碰到了一个说要给我当家人的人呢,好像有病吧,明明今天才认识,他还送我回家了,不过我没让他进来,他比我还有病,力气还大,怕他进来我打不过他。”

  他杵着拐杖慢慢挪到床边,坐下松了口气,一下子躺倒在窄小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的蜘蛛网。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许多东西看不太清,但这并不影响他最近的好心情,他蜷缩在床上,喃喃道:“阻碍我的人都没有了,我该回家了妈妈,我该回家了。”

  录音机里的歌声仍然悠扬:

  虽然我失去了温暖的家,但是我不会轻易地被击垮,只要心中充满爱就会被关怀。

  无法埋怨谁,一切只能靠自己,虽然我不再渴望有奇迹,但是我知道,决不能放弃。

  伤痛不容许再等待,勇敢站起来。

  重建一个梦,重建一颗心,让我重建一个家。

  ……

  傻子被关在门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发现方一不会给他开门后就去了旁边的小房间里。他一向睡在隔壁没有灯的小房间里,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

  刚来的时候他不习惯,一个人很害怕,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不敢睡,哭泣流泪,但是不管他怎么哭,怎么闹,哭得嗓子哑了眼泪流尽了都没有人理会他。久了他也渐渐明白,这里已经没有惯着他的“爸爸”了,“爸爸”不要他了。

  爸爸不要他了,现在方一好像也不想要他了。

  所以他要乖乖的,乖乖的,很听话。

  听着隔壁传来的歌曲,傻子也跟着字句不清晰地囫囵哼起来:“我想有个家,一个嗯……的地方……”

  按着王大秋的记忆,宿郢去了他的“家”,家在离这里不远的一排筒子楼里,步行半小时就到了。今天是最后交租的日子,他不仅交不起房租,估计连饭钱都成问题,想想今晚可能要学着流浪汉睡大街了。

  那几排筒子楼紧紧地挨着,楼和楼之间间隔很小,都是当年的违规建筑,五楼以下见不着阳光是很正常的。如今想拆还拆不了,这里的刁民太多了,太难搞定。

  因为这些楼里都没什么抽油烟机之类的东西,要安还得自己安,好多人为了省钱都没安过,一炒菜就把窗户打开,以至于街巷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烟味和各式各样的饭菜味儿。

  巷子口那十米是卖菜卖肉卖吃的的地方,非常拥挤。一到下班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吵吵成一片。地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果皮瓜子屑儿,塑料包装袋,从菜、肉上滴下来的水,还有食物的油汤,被踩得多了,就踩出了一股泔水味儿。

  宿郢一进这里就皱上了眉。到底是前几个世界过得太舒服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过来的时候刚好是晚上七点左右,在下班的高峰期,堵在了这条人挤人的通道里。作为一个哑巴,他连句“借过”都说不出来,只得硬挤。偶尔一个女人挤过来,不小心碰到了他,反倒尖刻着声音先声夺人地把他一顿骂:“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

  宿郢:“……”

  欺负哑巴是不是?

  女人见他不回嘴,以为自己声音大把人吓住了,轻蔑地一笑,骂了他转头要走。这时,前方突然喧嚣了起来。

  “抓我干什么啊!我又没犯罪!哎!哎!松手啊!”一个变声期难听的公鸭嗓高声喊叫起来。

  “请你配合我们走一趟,犯没犯罪去了局子里我们再说!”一身穿警服的男人说。

  “去局子里,你他妈得给我个理由吧!”公鸭嗓一边挣扎一边骂道,“我马上就要全杀了啊,你们过来抓我,知道全杀什么意思吗?哎哎哎卧槽别动我,让你们别动我!”

  刚刚那挤过来的妇女也不继续走了,回头一看,哟,热闹,好哎。

  她又挤了回来,又碰到了宿郢,又把宿郢骂了两嘴。

  那公鸭嗓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染了个非主流调色盘脑袋,一头被搅浑了的彩虹,头顶的头发乱炸着,刘海油腻地贴着前额,也不知道多久没洗头了。满脸的青春痘,穿了一身上红下黑的阿迪运动装,一双红色运动鞋。

  他的胳膊被两个警察反压着,他挣扎不断,警察没了耐心,直接把他的俩手铐一起了。

  “你他妈的给老子松了,你们凭啥抓老子,老子啥都没干你们抓老子,给个理由啊!我给你们说,乱抓人是犯法的,再不放开我你们就等着我去告你们,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警察堆里还有个女警,刚刚一直在人的身后站着,宿郢没看见,这时听见女警的声音了。

  “你什么都没干?呵!聚众赌博干没干?容留他人吸毒干没干?传播淫.秽音响制品干没干?你以为我们没证据就过来抓你?方圆,你干的那些好事哪一样不够你蹲局子!别以为你声音大就是无辜,我给你说,人民警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同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法乱纪的人!”

  那女警个儿高条儿正,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带着点京城口音。一字一顿,铿锵有力,一段说下来,就把那方圆给吓怂了,闭了嘴。

  女警偏了下头,让旁边俩男警带着人去了外边的警车上。上了车,摇上窗户后,方圆还在念念不忘他的游戏,他以为按他的罪名最多也就是拘留十天半个月,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心里还颇有怨气,嘟哝了一句:“早不来晚不来。”

  前边一直不说话的女警在他抱怨完后回过头,认真看着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爸妈都死了三天了,你还在网吧玩游戏,心心念念地挂着你的全杀,方圆,我真的是服了你。”

  城北某茶馆包间内——

  “听说章琳也参与了这个案子。”

  “是,她非要参与,我也拿她没办法,多少得考虑考虑她背后的人,她是上面的人专门派下来查十年前的案子的,我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局长说。

  “那案子不是结了吗?”

  局长嘲讽地一笑:“呵,结了?你忘了是谁结的?”

  “你是说……鲜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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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机场就不知道住的地方网怎么样了,要是网好就还是更新,网不好我就没办法了。晚安,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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